三毛的爸爸写给三毛的一封信

从大一的时候开始接触三毛的文集,第一次读三毛的作品自然是三毛的成名作《撒哈拉的故事》。高中的时候,偶尔有童鞋提起三毛和她的作品,只知道有人说她是一个精致、真性情的女子。初入大学,醉心图书馆里的技术类书籍,所以说来读三毛的作品,也是一种偶然,完全是在某萍水相逢的童鞋的“引诱”下开始的这趟三毛世界之旅。读完《撒哈拉的故事》后,觉得不尽兴,索性在学校的书摊买了本全集,然后看得昏天暗地,完完全全沉浸在三毛笔下一花一叶的世界里,她快乐,我快乐,她痛苦,我痛苦。在三毛用一绸丝缎戛然而止自己生命的那一秒,本小子的水晶大厦也跟着“啪”的一声,碎了一地。后来,陆陆续续地读完了所有关于三毛的点点滴滴与文集。再后来,某天,在图书馆查阅三毛的个人生平回溯记录时,发现了一本以纪年纪事形式对三毛的童年、情萌、初恋、留学、结婚、隐恬、大陆情结、影片《滚滚红尘》乃至自杀等都有详尽的介绍的书《凄美的欢颜:三毛》,这本书让本小子对三毛又加深了很多的理解。在这本书里,有一封三毛的爸爸给三毛写的信。

书信略感

三毛的爸爸给三毛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那封信感情真诚,几乎完整的概括的三毛后期的思想与生存状态。本小子第一次读完那封信后曾抄写过前一半部分,但抄下来实在太长了,便去网上搜寻电子版的,可惜一直没找到,后来便不了了之,只是时常会把前面已经抄写的拿出来看看。

每次翻阅自己的日记,总会被那封信引向另一个世界,思想所及的高度以及对生命哲学的思索是我远远追寻不及的,当我停留于“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意涵了看透尘世的悲凉之意时,三毛和她的爸爸超越了生死达观的境界。

常常,我在想,三毛的妈妈和爸爸是以怎样的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失去自己丈夫的不不幸继而过完短短的几年又和他们告别的女儿的,也是这其中支撑他们的也有十二分对生死之命的豁达吧。就像余华写的《活着》,夹道衰落,中年丧子,老年丧女,历经世事变迁,心路的成长是一辈子的,沉淀到最后的,是对生命的坚韧与生死之命的豁达。那些让生命得以存在由始至终的,是因为———尘世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我们穿透岁月去守护!

三毛的爸爸说自己“内心也有放下一切的一切,脱离一切人群而去自由度日的向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笔,一说放手,就当真给放了,我想,我的不能好了,并不是有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也并不是没有责任,只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三毛的爸爸欠缺的大手笔,是他放不下他深爱的妻子,所以“怕痛”,尘世中美好的事物,因为值得守护,而成为一种责任。对于三毛的好了,虽然还很好理解她的“迎痛”,却一直无法理解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大手笔:

西湖,山色空蒙。

雪子:“叔同。”

叔同:“叫我弘一。”

雪子:“什么是爱?”

叔同:“爱,就是对世间众生的悲悯。”

西湖,水雾,一片天,恍若仙境,李叔同划着小帆远去了。

“先生,你即已慈悲为怀,为何独独伤我?”雪子的声音连同李叔同划帆的影子消失在云雾里。

一说放手,就当真给放了。也许这便是对尘世终极的放达吧。

一封信,与己无关,因为美好,便会守护。

书信全文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阳台上做好体操之后,轻轻打开房门,正想一如往常,跪着脚尖经过你的房门外走向餐厅,却发现你并未在家。你的房间敞开,被褥不似睡的样子,人却已然离去。桌上放着三张纸的长信,是写给你母亲的。

我与你母亲结婚数十年,自恃两人之间并无秘密可持,在这种认定下,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声。看完之后,我了然你的决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给你母亲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给你母亲过目。

其实,我与你母亲在养育你们四个孩子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心存任何一个子女对我们的反哺之盼。也认为儿女成家立业之后,当活出自己的生活方式来。父母从不给你们此等压力,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于任何人的,因为我们也有尊严和能力。

这三年来,你自动回家与父母同住(1986—1989),放弃了本身在附近购置的小公寓,让它空着,与我们同在一个屋顶下定居,这是你的孝心,我们十分明白,也很谢谢你。可是你的过去,长达二十二年,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度过,你的归来,虽然使我们欢欣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考验——是否我、你的母亲跟你,能按生活秩序能够同步同行地和睦相处?原先,这个家中只我与你母生活,你的加入,其实对我们来说,也产生了巨大的波澜,并不只是你单独一方面在适应,我们也在适应你的出现。

三年的时间生活在一起,我渐渐地发现到你往日的脾气和性格,都随着岁月的磨练而淡化。除了你永不愿放弃的夜读之外。

我一直认为,女婿有一句话对你,是很正确的。他曾告诉我——“你的女儿是最优良的家庭主妇。”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亲眼看见你持家的专注和热情。当你回到父母家中来住之后却是个凡事绝对不管的人,你不扫地、不煮饭、不烫衣服,更不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这情况,并无任何对你的怪责,只是不解其中的改变所谓何来。

你曾经也有过煮菜的兴趣,却因你坚持一个原则:“谁掌锅铲,谁当家。”

于是你在家务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触母亲的权利。你也懂得守礼,绝对不进我的书房。你甚至在开箱拿一个水果时,都会先问一声才吃,三年如一日。

不看电视的原因是你想——选节目的主权在父母。你到我们的卧室中来阅报,夜间我常常发现你私底下去街上另买报纸——同样的,好叫你深夜独享。

偶尔,你打越洋电话,你从不直拨,你请长途台代拨,然后问明通话费将款项留在饭桌上。

你回家,一定将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进你的房间。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厅,等我们睡下,却发现你独自一人长久静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厅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没有对于母亲的菜、父亲的言行、手足的来去,有过任何意见。二十二年以上的分离,使得现今的你,如此自重自爱自持自守。

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过一丝惊讶。你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化的反应。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现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制感情,却也不失亲切愉快温暖。我以为,这以后总是风平浪静了。

也偶尔,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过一天,就会自动回来,回来后神色赧然,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独自生活的话。我——你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的人,你来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实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来你的心里担负着如此沉重对父母痴爱的压力——直到你今晨留书出走,信中才写出了过去三年来,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与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时我曾对你说,请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给忘了,我们绝对不会责怪你。你笑笑,走开了。

我欣见这两年来你又开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

我一点一点看你把自己变成孤岛,却也为你的勇气和真诚而震动。我眼看你一点一点的超脱出来,反而产生了对你的空虚感,因为你的现在,是一个什么也不要了的人。但是当拿的,你又绝对不让步。

你只身一个去了大陆一个多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给了我两件礼物。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我们陈家在舟山群岛老宅井中打出来的一小瓶水,慎慎重重的在深夜里双手捧上给我。也许,你期待的是——为父的我当场号响痛哭,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没有。你等了数秒种后,突然带着哭腔说:“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陈家的报答了。

别的都谈不上。”说毕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也许为父我是糊涂了,你大陆回来之后洗出来的照片,尤其有关故乡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报时来打断我,向我解释——这是在祠堂祭祖,这是在阿爷坟头痛哭,这是定海城里,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内什么关系……

你或许想与我谈谈更多的故乡、故乡,而我并没有提出太多的问题,可是我毕竟也在应着你的话。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来一同看照片,他们没有来。你想倾诉的经历一定很多,而我们也尽可能撑起精神来听你的说话,只因为父母老了,实在无力夜谈,你突然寂静下来了。将你那数百张照片拿去了自己的公寓不够,你又偷走了我的那一把故乡土和水。

不过七八天以前吧,你给我看《皇冠》杂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着最后一幅图片说:“爸,看我的大陆留的毛笔字——有此为证。”我看了,对你说——你写字好像在画画。你还笑说:“书画本来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你又指着那笔字说:“看,这女字边的好字,刷一挥手,走了。”

我也说很像很像。

却忘了,那时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幅照片讲东讲西,字里两个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写出来,大概心中已经好,已经了,不然不会这么下笔。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之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说:“小姐姐其实最爱祖国。”你听了又是笑一笑,那种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你自大陆回来之后明显的转变,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没有带回来。你变了。

三天之后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包括给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

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那张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也许,你的母亲以为你的出走又是一场演习,过数日你会再回家来。可我推测你已经开始品尝初次做神仙时的那孤凉的滋味,或说,你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情之路,而我们没能与你同步。你人未老,却比我们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平儿,你的决定里有你的主张,为父的我,不会用一切伦理道德亲情来要你背负。在你与我们同住三年之后,突然而去,这中间,其实没有矛盾,有的只是你个人的渐悟以及悟道之后行为的实践。让我恭喜你,你终于又是另一个人了。至于你母亲这边,我自会安慰她。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大改革,并非环境逼迫,也非你无情,而是你再度的蜕变,却影响到了一些家人。我猜测,这些人和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思想,才做出来的。那么我们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学的,却又掺杂了对文学的痴迷,这两者之间的情怀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红楼梦》,《红楼梦》之讨你喜欢,当是一种中国人生哲理和文学的混合体。平儿,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参破,但尚未“了”,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必须了。”你答应过你母不伤害生命,目前就不能肉体了,肉休不了,精神不可单独了断。

再谈谈对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东西一产生就走向灭亡。世上的东西都在不断的消亡,也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并不是坏事,这是一个过程。人生一世最后撒手而去只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有人把它叫做圆寂。只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平儿,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绝于家庭在目前,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

其实,为父的我,跟你在许多心态上十二分接近,我们都不伤人,甚至也很喜爱人群,只是除了公务之外,十分渴望一个人孤独的去生活。你终身的朋友,就是你的书和你旅行的鞋子。父亲我,内心也有着想放下一切的一切,脱离一切人群而去自在度日的想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笔,一说放手,就当真给放了。我想,我的不能好了,并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其中也并不是没有责任,只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离家之前一日,6 月4 日,你收到大陆表哥来信,信中提醒你,当不再流离,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个调整,不要再颠沛下去了。你看着信,把表哥的意思讲出来,我也深以为是。曾记得也问你有什么调适的打算,你笑着说:“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过了二十四小时,你走出了家庭,在清晨拂晓的时分,在你母亲又要入院之前。这种自然里,自有你的不肯矫情。也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无关家庭的大痛苦。

也回想起来,你大陆归来之后,突然说:“《金瓶梅》这本书,比《红楼梦》更真诚,现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来。”我太不知道这两本书有什么异同之处,你却已经放了红楼,只为了真诚两字。

平儿,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为父的我,无非望你健康快乐。而今你已走到这大彻大悟的空间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会顺其自然的过下去,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你太孤了一点,我想,这恰是你所要的。

在你的留书中提到,希望手足们也不必刻意联络,这一点我会告诉他们。你说,跟他们,没有了共同的语言。

至于我的未来,我只有一点对你以及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丧失伴侣,请求你们做子女的绝对不要来刻意照顾我或来伴我同住。

请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们的幻想加入同情来对待我。这就是对我的孝顺了。

在你少年时期,因为你太重情感,我便对你说过——人生至乐,无非情天孽海。人生至苦,亦无非情天孽海。这四字的悲欢,说尽了人一生一切的欲望。而你,你在这至苦至乐的天地之间,都已有付出和回收。为父的没有做到你的突破,只因一生胆小。或说,考虑太多以至于五花大绑。

最近在一份杂志上,看见有人分析人生,说,有些人是“等死型”,又有些人是“怕死型”。你呢,你的半生就是第三种——“找死型”。你的丈夫也性格相同,所以你们相处起来彼此欣赏。

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肯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把自己走向大化。我不知,到底这是太爱生命,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我难以想象,你在大陆受到过什么巨大的冲击,我只看出,你因为爱它而产生的片片华发——你又白了头才回来。这都是性格使然,多情至极,必反。这不能对你置评一词。

写了如此长信给你,会放在你自家的信箱里,不会去楼上找你。放心。

以后的路,即使同在一个区域内生活,也是自理了,我知你的出走是为着追寻,这一个人关起来的日子,是你想当然的代价。于是,我只有不许动和不许痛的份,这我也可以做到。你父也不是如此没有豁达思想之人。

见与不见,顺其自然,人生小事,不失对自己的真诚为上。祝你什么好呢?你已不能再好了。

再读书信

要说书信类的文章,这是本小子读过的最好的书信。“好”不仅是因为全书信有一气呵成之感,更是因为整封书信感情极其真诚,充满了一种对生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力度,一种穿透生命、达观生死的力量。

脉脉温情,为之动容。

参考: